逐鹿 从濮阳出发
知名文史专家、濮阳日报社原社长 张满飚
说起濮阳历史的战略地位不同寻常，人们总爱用的词是逐鹿中原如何如何。上世纪八十年代，共和国著名的战将杨得志重来濮阳时还曾激动地对这里的乡亲说：“濮阳是我的第二故乡，在抗日战争最困难的时候，我和乡亲们在这里一起战斗了八年。濮阳，是个有名的中原逐鹿的地方。”他一生对宾馆唯一的题名就是濮阳市胜利东路的“逐鹿客家”，老将军在这里用“逐鹿”指代“中原”。
鹿，在古代人的心目中为神圣之物。唐朝经学家孔颖达在《春秋左传》的注释中写道：“麟、凤与龟、龙、白虎五者，神灵之鸟兽，王者之嘉瑞也”，所以称五灵。麟，也称麒麟，为鹿中之王。秦朝赵高指鹿为马，意思是他要用王者之嘉瑞替代秦朝的兵车天下，从此，鹿成了帝位、国家政权的象征。刘邦平定天下后，将鼓动韩信割据而王未遂的蒯通捉拿归案要煮了他，蒯通辩解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他当年为韩信谋士，象古代大盗盗跖养的狗不认识尧为圣人而吠叫一样和刘邦分庭抗礼，不过是忠于其主。刘邦因此而放了他。东晋北方后赵的创建者石勒吹嘘自己道：“我对汉刘邦服气，如遇到他我甘愿称臣。其他都不在话下，就是遇到象刘秀那样的，我也当和他并驱于中原，未知鹿死谁手。”这就是逐鹿中原，鹿死谁手、得中原者得天下等说法的来历。
濮阳，就处在中原的核心地带。
抗日战争胜利后，以濮阳为中心的冀鲁区根据地在杨得志、黄敬、宋任穷、杨勇、赵紫阳、万里、段君毅等一批英才俊杰的先后领导努力下，辖区涉及116个县，近2000万人口，成了全国解放区中最大的一块根据地。这块根据地，地处中原枢纽，西接太行，是中共由冀晋基地东进华东、南进中南的桥头堡，幅原辽阔利于周旋，人口稠密易于招兵，属地又大多偏僻贫脊，中共军力不张，不为国民党瞩目。但深谙战略的毛泽东却如见重宝，喜出望外，当即予以虑长安排。原冀鲁豫区归属中共中央北方局，中共中央决定，成立晋冀鲁豫中央局和军区，直归中央，让原任北方局书记的邓小平来任晋冀鲁豫中央局的书记兼军区政委，让号称战神的原红军参谋长刘伯承任司令员，并指令他们要迅速将工作重点放在濮阳一带的平原地区。刘、邓当然心领神会，于1946年7月率部辗转到达濮阳，驻在原冀鲁豫军区司令部清丰单拐。这时，正是国民党发动对共产党解放区全面进攻的时候，刘、邓精心运筹，连战皆捷，以4万多兵力接连粉碎了30多万敌军的分进合击，一年内就歼敌11万，将自己兵力壮大至12万多人。
与此同时，共产党实行土地改革，紧紧依靠贫苦农民的政策得了人心，各解放区战场抗击国民党进攻的战斗都取得了出乎意料的胜利成果，消灭国民党军120万，不但挫败了国民党的战略进攻，而且解放军队伍迅速壮大，并巩固了基地，占居了战略上的主动，具有了反攻的能力。
反攻，从哪里发起？
喜欢跳跃思维、奇策迭出的毛泽东设计了一个三路大军跃江南的蓝图，第一路是中路，由刘、邓领军十万从濮阳出发，后来，这支大军被称为中原野战军，大体沿现在京九铁路方向直奔大别山老根据地；第二路为东路，由粟裕领军十万也从濮阳集结出发，直插江南原新四军的根据地乃至闽淅赣边原中央苏区根据地；第三路为西路，由陈赓、谢富治率部8万从晋南直下桐柏山乃至湘鄂西老根据地。中路先发，东西跟进，南进后互为犄角，在国统区的腹地搅他个天翻地覆，全面置国民党军事于被动，牵着他们以赢得战争的主动权。
这是一项让当时的共产党将士多么振奋的决策啊！他们大都是在“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战役中成长起来的，所经历的大胜仗大都是让敌人打到自己家毁掉自己家当将敌人打败的，现在要打到敌人家去拾掇他的家当，掏窝灭他，何等畅快，何等豪迈！作为中路大军统帅的刘、邓，深知自己的使命非凡。但长途奔插敌人腹地，无疑置身四面嗷嗷的群狼窝中，其危难情况可想而知。邓小平在动员会上细细阐述了大军南下的伟大意义，同时也要大家勇于面对不测，他凛然立誓要一往无前：“为了全局，我们就是打光了，也是值得的！”这又是何等地壮烈！直到现在，每每读到这义不反顾，铿然掷地的男儿决语，我还是禁不住鼻腔大热，一种铁肩担当的大丈夫浩然之气怦然升腾。
历史将永远大写这一天，1947年6月30日午夜，随着一声令下，枪炮齐鸣，从台前到濮阳县150多里的黄河，十万健儿纠纠竞渡，一举歼灭国民党军黄河防线5.6万人，拉开了解放军战略大反攻的序幕。消息迅速传开，极大地鼓舞了当时对共产党信仰的所有人民，也极大地摇撼了国民党的统治。海内外媒体一齐惊呼，中国命运的又一个转折开始了！
这就是刘邓大军南下的核心意义，如同南昌起义打响对反动统治的第一枪一样，它的历史性伟大甚至首先不在于歼敌。它向世界宣告，如果说以前共产党与国民党的斗争，在公开意义上是下属反对上属压榨的斗争，那么，从今而后，中国共产党要正式脱离国民党政府的麾属，逐鹿中原，问鼎天下了！
刘、邓大军南下的历程果然十分艰难，沿途为避开国民党重兵截击，拐入黄泛区的沼泽地，辎重炮械几乎损失贻尽，部队减员三分之一，历尽千辛万苦到大别山后，原来的根据地已遭到极大破坏，面对强敌的围追，大兵团苦苦奔波，难于立足一方。但刘、邓是何等人物，什么样的艰难险境没经历过，就分兵抗敌，发动群众，硬是象钉子一样揳立在国民党重兵的夹缝之间。
1948年春，根据中央军委指示，华野主力十万之众摆脱敌人纠缠，秘密来到濮阳休整，准备直下江南，司令部设在濮阳县东的孙王庄。副司令员粟裕，这个从士兵起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跃升上来的军事天才，不但精于咫尺战术攻防，也长于千里战略运筹帷幄，他谋划的孟良崮战役，在国民党军四面包围之中一分一里掐死时间路程，断然突击，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硬是将王牌中的王牌敌七十四师一举全歼又全身悄然退走，让战术以精算而稳准狠常胜不败闻名的林彪深加叹服。来到濮阳后，他在认真整军之余，经过缜密思索算计，提出了一个不是跃进江南，而是依托冀鲁豫和山东根据地，以灭敌有生力量为前提，稳扎猛打推向江南的方略。粟裕将这一方略商司令员陈毅，陈毅拍案叫绝。可是，当他将这一方略报告中央后，却引起了正为自己跃进决策满意的毛泽东的责怪，强烈批评他临阵怯敌。但那时的毛泽东正处在一生最清明的时期，发完脾气回思，又觉得粟裕是条汉子，其见解另辟蹊径，于是就电召陈毅、粟裕当面汇报。陈毅、粟裕从濮阳出发，日夜兼程，赶到当时中共中央驻地河北阜平县城南庄，毛泽东郑重召集刘少奇、周恩来、朱德、任弼时五大书记一起与会，听过粟裕的详细汇报后，立即改变了原来的跃进决策，采用了粟裕的推进方略，并将当时的华野司令员兼政委陈毅调离华野，让粟裕任华野代司令员兼代政委，全面负责实施这一方略。收回自己最得意的决策，而采用下级的不同方略，这在毛泽东的统帅军事生涯中是唯一的一次。
1948年5月12日，朱德总司令在陈毅、粟裕陪同下来到濮阳，朱德代表毛主席、党中央在现在濮阳县东关教堂布置的礼堂内进行实施粟裕方案地动员。朱德在这次动员会上响亮提出了“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口号，这是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向世界宣示要对国民党政府取而代之。从此，神州上空就激荡起一个从濮阳发出的让人热血沸腾的那个时期的最强音——解放全中国！
沉稳的朱德在动员会上，也抑制不住冲天豪情，高吟一诗激励大家：“南征诸将建奇功，胜算全操在掌中。国贼军心惊落叶，雄师士气胜秋风。独裁政体沉黑云，解放旌旗满地红，锦绣河山收拾好，万民尽做主人翁。”诗人情怀的陈毅大受感染，连写四首诗面呈朱德，其中一首为：“战局几回报掌谈，反复指点计艰难。北线迩来传屡捷，逐鹿自古在中原。”
濮阳地区的人民又一次紧急动员起来，参军筹粮，捐款献物。1990年我在京拜访段君毅前辈，这位“一二九”运动中的领导者之一、北京学联主席，在解放战争时期为冀鲁豫区主任，主管刘邓大军乃至刘邓陈粟大军的后勤，谈起当年情况，老人家唏嘘感叹，说当时冀鲁豫区人民每天最多曾出过300万个民力，刘邓大军的后勤主要靠冀鲁豫，陈粟大军的后勤一部靠冀鲁豫，为了支援解放战争，濮阳人民倾尽了所有的资材，家无余粮，户少油盐，许多家庭到后来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甚至没有一条像样的被褥，许多大姑娘小媳妇没有一件完整的衣服。但大家不但无怨，反而兴致空前。我们老家的百姓太好了！他说，小平同志每谈起冀鲁豫区，都对这里赞赏有加。
逐鹿，又一支大军就这样从濮阳出发。
粟裕，这个参与缔造共和国的无冕元帅，那时正当英姿勃发时节，所提方略被中央采用，交由自己放手实施，当然弹精竭虑全力以赴。1948年5月31日，他率华野主力从濮阳南渡黄河，几个月内，连续发起豫东战役和济南战役，歼敌20多万，使山东解放区、华北解放区和冀鲁豫解放区连成一片，至1948年10月，华东野战军迅速壮大至54万人。接着于1948年11月至1949年1月，又会同回马河南扩充的中原野战军20多万部队，组织实施了淮海战役。
淮海战役，是让国民党在大陆一败不复的一次决战，它的战役构想，就肇始于粟裕在濮阳的思索谋划。近些年来，愈来愈多的军事家对粟裕的濮阳筹谋所献方略击节称叹，认为毛主席和中共中央采用这一方略让新中国的诞生至少提前了一年。提前一年啊，就意味着减少百数万生灵的涂炭。濮阳孙王庄王家大院和濮阳东关教堂，就是这一方略的孵化地。
历史，将会把这一切永远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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